Monday, June 06, 2016

《九七後的教育問題》(城邦公民政治講座第二回節錄)(謄抄)

之前羅范椒芬在位時,有教師跳樓自殺,結果教師遊行,羅范椒芬道歉。教師自殺之後很快就有政治反應,工作條件略為改善,皆因教師有工會(如教協、教聯)做政治平衡。

在現代社會,一旦沒有職業身份,沒有勞動,就沒有社會地位。現代社會是按照有報酬的勞動來區分社會地位,從而得到社會權利。如果某種勞動本身沒有報酬(例如學生在學校勞動、家庭主婦在家工作),那勞動者就會沒有勞工身份,沒有勞工身份就會沒有政治地位。故此,學生自殺與教師自殺,社會是會有不同反應的。


九七之後香港的教育發生了什麼事?


九七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教育改革。教育改革表面上是進步的,彷彿對文化回歸或本土化有些幫助。


(一)母語教學


第一項教育改革是「母語教學」,名為「教育語言改革」,實為以廣東話教授其他科目,其道理是以母語教學最為有效,所有學生都能到同等教育效益,因為有些學生接受英語教學時的教育效果是不好的。這一點在教育的道理上是對的,但母語教學問題出在哪裡?


母語教學問題有兩個︰

一、去英語化

以往殖民地時代,我們的國家語言其實是英語,儘管中文是合法化,是官方語言,也是民間的交流語,但是在重大場合(如政治演說、在立法會發言、在法院辯論、在上流社會交流)都是以英文作為交流語。故此,母語教學其實是去英語化,將以前英國建立的國家texture拆解,這是很惡毒的。

當時的華人(九七時還是華人身份的人)覺得沒有問題,但其實這是去國家化,與新自由主義的去國家化一樣,是去英國化。

二、去本土化

母語是廣東話,但當時廣東話並未形成本土的主體性。我們口中的「中文」,只是個模糊的概念,那個「中文」的文化主體,繼承自王朝中國,或者是民國、共產中國,整體上是個模糊的「中文」觀念。由於我們沒有很強的廣東話的主體性去捍衛母語教學,所以母語教學很快就會變成一個低質素、反國際化、反社會上升的教學,接著就會走向一個「廣東話教學是低級的」狀態。要令其升級,就要用普通話教學。普通話教學起碼可以便利日後與中國做生意、在大陸創業、北上之類。九七之後,本土運動、廣東話本土的主體性未夠強,是捍衛不了母語教學的,「母語教學」很快就變質成為「普教中」,甚至演變成用普通話教授其他科目,接著中共就進入香港的教育體系。

中共進入,並不代表香港再次國家化,因為中共並沒有國家主體,它只是一個黨政系統,沒有國家精神,所以香港式的普教中並沒有建立一個國家,只是增強了國際化。(香港的普教中,與台灣的國語運動、消滅閩南話運動不同,台灣那個國語運動,是一個建國運動,儘管建立的是一個由北方人主導建立的中華民國。)

在這個沒有國家主體的背景下,香港家長的心態並非「因為回歸中國,所以要學普通話這個國家語言」,而是覺得「既然英語學不好,那就學普通話,起碼多一種技能」。「母語教學」轉向「普教中」,就是在這種很詭異的狀態進行,家長沒想過要子女學習大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語言,只不過是覺得廣東話本來就曉得,倒不如學普通話,多學一種技能。母語教學就是在這種狀態下,很快轉移至「普教中」,將我們的重心轉移至中國。這就是何以母語教學能夠消滅香港文化的原因。


(二)課程拆解


除了改革教學語言這個最重要的元素外,另一項教育改革就是將過去有系統知識傳授的課程拆解,將地理、經濟、社會、歷史、中史等科目拆解,變成一個綜合的通識教育科,美其名是培養全人教育和通才,用幾種主題將人類歷史、國際知識、生活上遇到的問題集合在幾個大主題之下,聲稱學生透過了解這些主題就能夠發現世界是怎樣的。

聽去不錯,但只要你具備簡單邏輯,就會發覺像地理、經濟、中史那些有系統的知識能否拆解成五、六個知識單元,將那些知識重新組合是否就能夠了解一系列的知識?

一方面在數學上已是不可能的。原本豐富的內容如何能夠用五、六個主題組織在一起?勉強組織在一起,亦只不過是了解這幾種知識在這個組織的nexus(交匯點)如何interwork,來自中史、地理、經濟、自然科學的知識如何在交集處運行。這其實是跨學科研究,但你必須先知道那些知識本身從何而來、本身運作過程為何,才能知道他們如何交集。然而,通識教育就是只學習那交集的狀態,由西周而來的狀態,由海恩斯而來的狀態,你不需要理會,你只需要理會它們在這一刻全球化和本土衝突時的狀態是怎樣的、它們是如何撞擊的,那麼你就會得到一種「學習能力」,而這種「學習能力」就能夠令你終身解難。這是我用一個邏輯的方式將以往羅范椒芬所宣傳的內容說出來,內容是相同的,但你會看到荒謬之處。不過羅范椒芬不會說出荒謬之處,只會告訴你不用讀那麼多,只讀這一部分,精彩地解決問題,學生就會充滿解決問題的能力,具備終身學習的本領,可以面對各種困難,可以成為出色的僱員獲國際公司聘用。

另一方面,把課程拆其實是將過去有系統的知識碎片化。學生只能夠掌握到碎片的拼圖,但不知道每一塊碎片從何而來、如何製造,只有拼圖的能力,甚至連那拼圖能力也是老師和家長教的。


由於那種能力本身其實是很艱難的,所以為了遷就學生程度、為了令合格率能去到一個可以接受的水準,考試難度就會降低,結果學生表面上彷彿具備很強的能力。當你要遷就能力降低的學生而令他們感覺良好,你就要需要多開辦一些次級大學,或是將原本不是大學的升格成為大學,將這批能力次級的中學生融入去次級的大學,結果大學體系膨脹。

大學體系膨脹,本應能產生很多人才,人才本應可以邁向中級中產或高級中產,但由於次級大學的學生來源本來就是能力差,而且中級中產和高級中產只會佔整個經濟結構中頂部的一個三角形,增加推入三角形的人數並不會令三角形裡的職位增加,只會令這些人擠出三角形之下,或者令三角形裡的職位碎片化。

舉個例子,原本只是一個教師職位,但由於出現能力較差的大學生,所以這教師需要一些教學助理去招呼這些較差的大學生;當一個主要教師職位有幾個教學助理,這位教師的生計就會受到挑戰,受到那幾個教學助理的內部挑戰、內部鬥爭,教師的生活會變得辛苦,為了證明自己比那幾個學歷相同甚至具備更多學歷的教學助理優勝,就要繼續讀書,原本好端端教學經驗豐富、一直指導學生功課的老師,被逼去讀教學的碩士,甚至沒緣由而要讀博士,結果只會疲於奔命,而且生存和自信經常受到威脅。


新自由主義就是這樣進入學校的︰

一方面令學生掌握知識差,令老師受到挑戰,把差勁的高中生送進大學,將大學高中化、將大學降格。

另一方面設立資歷架構之類的規格,將本來不在學術體系的人拉進學術體系,結果整個社會充滿持有學士學歷的人,社會亦趨向「一切都在UGC和考評局的監控之下」的狀態。原本的社會有很多leeway、很多漏洞,例如工業學院、學徒之類,均不在正規監控之下,都是灰色經濟和其他社會活力的來源,那些不願意進入主流的人有空間走動,可是一旦大學膨脹,社區學院推出副學士,再加上資歷架構,所有人都納入政府監視和控制之下,社會就會失去自由,失去「我不想與政府有任何關係,只想學習技能餬口,只想得到行家和顧客認同,令自己滿意」的空間,所有人都必須與政府扯上關係,一定要通過考核評審。

1997至200年間,整個社會對這些並沒有警戒心,一味推崇「你做化妝小姐之類也可以透過讀書考核變成持有學士資歷」的觀念,但問題是︰為何要去考取學士資歷?我又不是要當政務官,原本就是無須理會學術也能好好生活的。

一旦所有人都進入這系統,而這系統是充滿壓迫和監視的時候,它一定會令你不及格,令你要不斷購買它的教育服務。這時候會衍生很多職位,但最大問題是,考評局和政府會監視整個就業狀態和就業資格,而這就形成一個監控的社會。新自由主義恐怖的地方,就是透過衍生很多服務,使政府或政府外判的服務供應商,能夠控制很多事情,能夠取得很多資訊,我們難以逃出它的控制範圍而生活。

這就是我們常說要有所警惕的原因。當政府向你提供服務,你要曉得拒絕,或者曉得問這些服務是否我應該需要有的。如果甚麼都照單全收,就很容易落入服務提供者的陷阱,因為服務並非免費的,你要交學費,要考試,要拿取某個資格,不跟從的話就會發現難以就業。

漢醫(中醫)的規管方法,就反映出這一點。開辦學士課程供你修讀,但這做法卻會令到另類中醫或者堅持傳統醫學的中醫(不以實證醫學或西醫理論去學中醫的人)生存不了,因為他們考不了試,無法完成課程。

舉凡將一個民間行之有效的事情拿去規管,或者給予考試、資格認定等,都是危險的,除非一開始就是如此,例如西醫一開始就有醫學院,要考牌,就沒有問題,但其他中醫、正骨、另類醫療等,為什麼要跟從?根本沒有這種必要,因為有一般的刑事法可以監管,用藥不當的醫療行為可以索償,或者中醫不准用西藥之類,何須強制將之納入系統?

雖說新自由主義鼓吹deregulation(非規管化),但最終它是規管化的,只不過規管並非來自簡單的規管,而是極之複雜的規管,人民要付錢購買他的服務來規管自己,付錢後得到某種資格認可或執業認可,才可以工作。

舉個例子,以往未有領匯前,開舖做生意是不用學習工商管理的,有了領匯之後,領匯會教你如何做生意,有課程供你修讀,告訴你門面不夠靚,教你要在每位顧客進入店舖時講「歡迎光臨」。講「歡迎光臨」根本是種滋擾,而且是有幾種功能的,其中一個功能是令顧客知道自己受到監視,「你不要偷竊,不要在我的店舖亂逛,我知道你在這裏亂逛,我知道你沒有幫襯」;另一個功能是監視員工,員工要不斷說「歡迎光臨」以證明他是清醒的,有攝錄機拍攝監視,即使在低頭執貨也要對每位顧客說「歡迎光臨」,不然連鎖店的特許經營商就會質疑員工是否在偷懶、是否招致偷竊之類。這些就是社會紀律(social discipline),對員工、對顧客都是監控。顧客本來就是要閒逛才會購物的,故此這種監控根本是反商業的,但就是為了防止店舖偷竊,而採用這種negative的管理方法。一旦沒有強迫消費(即是人們不一定要去你的舖頭幫襯時),這些行為就會變成趕客,是 anti-productivity的。香港的商人如此囂張,就是因為連鎖店與商地產商勾結,即使他不斷趕客,你也要幫襯,但當自由行離去,消費力低,連鎖店現在就叫苦連天,甚至倒閉,道理很簡單,因為你根本不是在做生意,你是在趕客,管理方法是負面的。一個原本曉得做生意、有數十年經營小舖和行業經驗的店主,在房委會的公屋商場做得好端端的,不用學習就能賺錢生活,在領匯收購後,卻要上課程學習管理方法,這就是新自由主義。

新自由主義表面上是deregulate某些東西,但一旦握有權力,就會去規管,要有discipline,要regulate,將不跟從規管的人踢走,例如不上課程就不能開舖之類,或者用其他方法懲罰,直至對方依從為止。

過去香港數十年在市面上討論或宣傳的,實際上是剛好相反的。這就是新自由主義。


Source: 陳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