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uesday, January 30, 2018

道不可言與可言

台灣早前那場文言與白話分高下的罵戰,我很詫異竟然沒有人代表語言學發聲,他們都在比併理據,兩派俱像先秦時代名家和縱橫家所為。理性主義提倡真理會愈辯愈明,「據理力爭」淪為現代人的唯一辯證方式,但這種思維到底使人近道還是背道呢?
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」、「聖人行不言之教」、「名可名非常名」、「四時不言、萬物生焉」……老莊思想其中一個最厲害的地方是對語言的批判,早在二千年前其卓見已超越了近代的語言學和哲學家。諷刺的是,相傳老子李聃本來並無計劃著書立說,而是在一次通關的時候受到守城將軍刁難,才一晚寫下《道德經》好讓自己脫身,所以亦有一說指《道德經》其實是一部兵書。老莊說道有不可言說的特性,卻用語言把道說明出來,這不就是自相矛盾嗎?

不可言說,老莊質疑的是「言」的局限,主張文不可成全載道,人只能知道而不能言道。一旦言道,你就會尋找更準確的語意,語意愈單一,道的歧義之妙便會隨着說明而消亡了。比方說德文是最準確的語言,看似有利哲學辯證,卻因為雙關和歧義太少,所以最不幽默。又例如白話看似比文言更能達意,但你想想「形」這個字,你知道這個字的意思卻說不出來,你可以加上配詞使意思更為具體,說「形狀」、「形態」、「形相」,但每衍生一個字詞,我們就離「形」的本義愈遠了。文言用最少的字詞蘊藏最多的意思,聽憑人的悟道,所以它是鮮活的;相對地白話的字詞愈多,它所能表達的意思就愈空洞,就像這篇文章,我講來講去也未完全把心中的道轉讓給你。

不過,老莊並不否定語言的價值,他們只是反對辯明,反對把道說死了。莊子寫《知北遊》正是開講「道可道非常道」的問題,知北遊,即指「知」這個人物往北方遊歷,文言文三個字搞掂。知先後遇上無為謂、狂屈和黃帝,問他們甚麼是道。無為謂三問不答,狂屈就說我想告訴你但說不出,只有黃帝答他:「無思無慮始知道,無處無服始安道,無從無道始得道。」

知就疑惑:「我們講得出即是我們知道,難道他們不知道嗎?」

黃帝就開始解釋,無為謂方是真道狂屈是近道,他和知則比不上;黃帝用了很大篇幅講解「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」的矛盾,其實莊子想轉達一種與道相忘的至高境界,而我們愈言道就離臻境愈遠。然而,莊子沒有否定黃帝,故事的結尾講到狂屈聽到黃帝這番講解後,稱讚他是「知言」,繞了這麼大圈,莊子其實在讚自己能寫得出道的妙旨,「知言」便是一切文哲最貼近道的狀態。雖然「知言」離真道尚有距離,但思想家的目標就是把語言推向近道的極致,在寫作的歷程裡,同時要通曉語言自身的有限,當心自己寫活了還是寫死了道。

羅蘭巴特也很關心語言失去鮮活的問題,跟老莊暗合:「描述極盡所能描繪出物體之死亡狀態,佯裝其確立其意,並欲使之復活。「使復活」的意思就是「看着死亡」。形容詞是幻想的工具,不管它說甚麼,愈描愈死,形容就像辦一場喪儀。」

Source: 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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